
最近有消息说,一些报纸取消了副刊稿酬。这在网上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,但在写作圈激起了剧烈反应,有一滴水落进油锅般的效果。
作为一个前副刊编辑和现在用笔养家半生的写手,我其实也没有太强烈的感觉,更没有被人夺了饭碗掐了生计的末日感——虽然报纸副刊曾是我重要的发稿渠道和收入来源。
这一轮取消稿费潮,据说与 AI 有关。有人用 AI 写稿群投群发,给副刊带来了极大困扰。这不过是 AI 对社会各领域 造成侵袭的又一个新案例,跟之前原画师、程序员、会计面对的冲击一样,只是写作者的表达能力更强,话题显得更热烈些罢了。
关于报纸副刊的历史变迁,以及它与文学、文化、商业、传播学之间的纠结渊源,足够写很多书、支撑许多课题,无需我多言。我仅从作者和编者的视角,聊一聊与副刊的个人交往,为轰轰而过的大历史提供一些记忆碎片。
我的处女作就发在副刊上。那是1990年12月,我在山区一家小电厂上班,业余时间读书写诗,想以此跳出山沟里 “三班倒” 的命运。身边有前辈因发表诗歌,从煤矿矿工变成工会干事,后又调到文化馆当只坐半天班的文化干事 ——这是我目光所及最值得羡慕的 “前程”。于是我写诗写小文,寄往能接触到的所有报刊:诗歌刊物、文学刊物、党报副刊及内部行业报。三个月投出 180 封信,把邮票钱都花光了,一篇 126 字的 “小说”(其实就是个段子)终于发表。那天,意外看到报纸的我像中了举的范进,挥舞着报纸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喊 “发了发了”,让大家对我的 “不正常” 印象又加深了几分。
之后我像打了鸡血般继续写稿投稿。当时正值纸媒蓬勃发展期,报纸版面增多,副刊也相应扩容,从文学副刊到文化副刊,再到专刊、特刊、周刊,越来越细分丰富,为读者提供多样信息,也为我们这些跃跃欲试的文青提供了发表阵地。十几二十元一篇的稿酬虽不高,却是我每月工资的几分之一。
拿到处女作 5 元稿费那天,我像阿凡提故事里种金子的巴依老爷那样盘算:“一篇 5 元,十篇 50 元,一百篇 500 元,一千篇……” 我用 5 元钱买了一斤肉、几斤莴笋,烧了一大盆,还打了一壶啤酒,招待曾在夜色里一同对大山干嚎过的弟兄们,向他们证明每天抱书握笔并非无用,并摇头晃脑地重复了一遍“巴依老爷的算法”,引得他们欢呼唏嘘,纷纷祝我文思泉涌、多收稿费,且不要忘了请客。
那之后,我开始井喷式写作发表。倒不是文笔突飞猛进,而是当时报刊发展太快,有种 “风口来了猪也能飞” 的感觉。此后多年,每当听到这句话,我就想起埋头写稿、四处找投稿地址、用复写纸抄一摞摞稿子往邮筒里塞的场景。
那时的副刊发诗歌、散文、小说,后来分得更细:家庭随笔、情感故事、美食掌故、旅游指南、故事连载、社会纪实,催生出风行一时的特稿,以及强调纵深感的周末版风潮。与此同时,一群从其他行业冲入报界的人开始整顿副刊,首先拿文学副刊开刀,理由是“文学是作者个人化情绪表达,不适合占用公共信息传播平台”。当时我所在城市最大报纸的副刊编辑是位文学博士,正是此论的推行者。在他主持版面期间,诗歌、散文、故事性不强的小说在报纸上基本绝迹。那场景与当下取消副刊稿酬的形势相近:写作圈群情激愤,社会却云淡风轻 —— 时代并未因报纸版面上多几篇或少几篇抒情文字而有明显不同。
我因发表作品入行成为 “媒体人”,对此事的看法颇为矛盾:既赞同“剔除无病呻吟”的观点 ——每天从成堆来稿中看到太多“对着风落泪、见花悲伤、爱人的唇像冰淇淋” 之类的文字,除了让作者名字变成铅字,对读者毫无用处;又因热爱文学多年,觉得报纸剔除文学过于干瘪功利。毕竟,现代中国文学史上,包括《阿Q正传》在内的很多经典都来自副刊,金庸先生“新闻为攻,副刊为守”的办报理念我也认同。所以关于副刊,或曰“文学在报纸中的价值地位”,我始终处于“两可又两非”之间。
那段时间,我在一家广播电视报当编辑,手里两个版面:一个是市井趣闻、笑话,偶尔发篇暗讽不良现象的小杂文或漫画;另一个是散文、随笔、小小说、书评,配一幅本地画家的近作,加首小诗。这种妥协搭配得到读者、作者认可,上级部门也满意,时不时给我们这个地区小行业报颁个省级或更高的奖,我在单位得以争取到更宽松的工作空间。
此时我迎来创作高峰期,平均每天写1-2篇200-1000字的副刊文章,几乎每天都有文字见报。起初文友笑我写的是“报屁股”“豆腐块”,离文学太远,容易“写坏手”,但看到我隔三岔五领汇款单,累积起来是工资的好几倍,便也纷纷买复写纸、翻投稿地址“学起了堕落”。
关于汇款单还有段趣事。因嫌在每张单子背后写身份证号码麻烦,我专门刻了个方章,刻着身份证号等取款信息,取款时在邮局柜台“咚咚咚”一通盖,场面夸张。二十多年后在成都,一位女律师竟能轻易叫出我的名字——她当年是邮局柜员,对我这“盖章大户”印象极深。我取钱的场景还被偶尔来邮局的一位管文教的副书记看到,她便常在群众文化工作中把我厚厚的稿费单作为励志案例。我之后被文化系统荐为“拔尖人才”,二十来岁成为政协委员,多少与此有关——这是经济和传媒上升期带给我的直观影响,既有虚荣心满足,也有实实在在的实惠。
这与我在山区电厂的寒夜里饥肠辘辘时的想象差不多,只是此时我写的已不是诗了。
有编辑发现我的文字“牙尖嘴利”,且关注时事,便约我写评论。我正好喜欢鲁迅和王小波,也爱对刚发生的事说几句,于是无师自通写起评论,一发而不可收。评论本是从副刊小杂感栏目分支出来的,因能提供观点和新闻延展而受读者欢迎,逐渐成为媒体重要版面上的文体。许多报刊将其作为体现思想观念的“重器”,市场化走得好的报纸更不惜成本招编辑、揽作者。我因文风适配、速度快,渐渐成为评论版常客,甚至在某些版块开了专栏。
评论讲求时效性,“快”是第一需求。当时没有互联网,报社收稿靠传真:编辑来电话约稿,说完选题就动笔,写完请专业打字员打出来,激光照排(一张5元),再往邮局发传真(8 元一份)。虽折腾,但每篇一两百元甚至更高的稿酬很诱人——那时工人月薪也就两三百块。为优化流程,我先后装电话、买传真机、电脑、打印机,还娶了个每分钟能打 150 字的美丽女孩。听说文友们的传稿方式更 “原始”:赶车送稿、在电话里念稿子让对方录入。
这一切都因互联网的出现而彻底改变。作为新传播工具,互联网最初的优势体现在信息传输上:以往需十天半月的“十万火急”,一封邮件“嗖”地就到了。报社开始用Email收稿,我们都有了“伊妹儿”号,还工工整整印到名片上(另一种已近失传的社交工具),逢人就发。我曾闹过笑话:让别人别关电脑,等我发“伊妹儿”——满脑子传真操作思维的我,以为发邮件也需要对方接起电话给个“信号”。
互联网促使我开始 “无纸化” 学习。当时我年近30,在地区报纸已是资深员工,本不必亲力亲为录入文字,但我觉得用电脑写字很神奇,直觉未来有用,便拉着照排部的小弟小妹从“王旁青头戋(兼)五一”开始背五笔字根表,从几分钟打一个字的“蜗牛速”,到能在QQ 上跟人吵架。换笔后,我迎来写作生涯又一次飞跃——确切地说,这是报业喷发大潮裹挟下的“浪花式飞跃”。
我目睹报业大战的惊心动魄,亲历许多可吹一辈子牛的事,写过令自己和更多人激动的文字。最高峰时,我一月在不同报刊开二三十个专栏,每天找选题、写稿、传稿;本职工作是管理一个有十多个记者、负责千万级人口城市所有社会新闻的部门。那时没有疲惫,只有亢奋,感觉像个骁勇战士在打一场美丽的仗,却不料大战落幕,残阳如血,所有高潮都在接近终章。
当我们用电脑和网络为武器纵横驰骋时,也在无意之中“杀死”了曾带给我们荣耀的传统纸媒。许多声名响亮的报刊消失,如今报纸版面不付稿酬,都与此有关。
我们的祖先因纸笔难得而敬惜文字,我们的少年时代因书籍短缺而对文学充满兴趣。但随着选择增多、稀缺性消失,尤其是AI时代来临,文字如海中海水般易得,副刊不发稿酬、纸质报刊彻底退出生活或成大概率事件。这不是AI对世界的唯一改变——它对人类生活甚至人类本身的改变,将超出我们想象。
有人说我们将是最后的碳基生命、最后的智人,硅基生命及其文明即将来临。而我们还在为副刊有无稿酬、有无报纸慨叹,是否像电子邮箱时代我让人家别关电脑等发“伊妹儿”一样可笑?
在时间的长河中,报纸、副刊、文学,乃至我们自己,或许都如大小不一的浪花,注定湮灭。相较于浩瀚星空中如砂粒般的地球,这又算得了什么?但我还是想把它们记下来。
